原標題:云跡青年|滇西鄉(xiāng)村里的流動電影守夜人
夜幕降臨,廣播里傳來音樂,人們曉得要放露天電影了。各處涌出的人們,自備小板凳,看著科教片,等待著電影開場。
彌渡縣的李玉華抖開雪白幕布,麻繩在青磚墻頭打了個結實的結;劍川縣的楊峰蹲在樹旁,將線纜接入發(fā)電機,金屬插頭碰出幽藍火花;鶴慶縣的洪紹海在廣場上忙碌著,搬桌子、拿設備、調亮度、試音響……
三塊銀幕,在滇西鄉(xiāng)村上同時亮起。
【一段接力放映的“夫妻檔”電影】
李玉華在放映電影 (彌渡縣委宣傳部供圖)
“冬臘月里,老人們受不住凍,娃娃們第二天要上學,來看電影的人就少。”電影放到后半段,村子小廣場上依然坐著的人寥寥無幾,李玉華守在放映機旁,村里兩三個相熟的大姐守著李玉華,陪她聊天到影片結束收工。“她們陪我說說話。”
銀幕一亮,就得把片子放完,哪怕只剩三兩個老人,哪怕等到凌晨。這是丈夫茶應明教她的,也是她對自己的承諾。電影散場后,李玉華要把銀幕和機器收起。夜里11點,她騎著那輛藍色的三輪摩托車行駛在夜色中的鄉(xiāng)村道路上,有時回到家已過零點。
彌渡縣紅巖鎮(zhèn)有12個村委會,每月每村要放一場電影,每個月12場,一年就是144場。13年里,茶應明、李玉華夫妻倆共放映1872場電影。
前面的9年里,茶應明是放映員,李玉華陪著丈夫一起放映,后面的4年里,李玉華接替已故丈夫,成為紅巖鎮(zhèn)的放映員,一個人堅持繼續(xù)放電影。這對大理“夫妻檔”鄉(xiāng)村電影放映員,在2024年第三季度雙雙被評為敬業(yè)奉獻“中國好人”。
李玉華的丈夫茶應明(彌渡縣委宣傳部供圖)
“我丈夫這輩子最癡迷電影,在他還是小伙子時,就在生產(chǎn)隊‘跑片’放電影。我們1992年結婚,平時在家,他一早起來就播放起各種電影里的老歌,這些歌他都會唱。”李玉華說。
李玉華家中,仍存放著茶應明曾經(jīng)使用過的老式膠片放映機和電影放映培訓合格證。放映機是20世紀80年代茶應明在生產(chǎn)隊放電影時使用的。李玉華介紹,曾有一段時間,公社電影停止,夫婦倆不再放電影了,在當?shù)刈鲲暳仙猓c各個村子的人都十分相熟,人緣很好,因此生意紅火、收入可觀。
2011年,大理州啟動農(nóng)村數(shù)字電影放映工程,全州告別電影膠片放映,進入數(shù)字電影放映時代。新成立的大理州星影農(nóng)村數(shù)字電影院線有限責任公司在全州各地招聘電影放映員,有人找到了茶應明,茶應明放不下心中對電影的這份愛,決定繼續(xù)從事放映工作。
“當時放映員每個月的工資是1500元,他為了放電影,特意買了新車來拉放映設備。”李玉華說 ,茶應明去世后,這輛車沒有人再開,直到報廢的時候,表盤的里程數(shù)停留在1萬多公里,這是他放映電影所跑的總里程數(shù)。
李玉華是在陪丈夫放映電影的過程中學會操作放映設備的。“他在去世前兩個月仍然在堅持放電影。一開始反對我繼續(xù)放電影,不讓我去學車,怕不安全。后來又怕我這么多年和他一起跑習慣了,晚上一個人不習慣,覺得有點事情做也好,又后悔說早知道還是讓我早點學習。到他病重的時候,我差不多已經(jīng)能一個人完成放映工作。”
村里的孩子們一邊分享零食、一邊追逐嬉鬧,等待電影開場
放映電影是一件辛苦的工作,寒來暑往,路途辛勞自不必說,從前,通往許多村子的道路不好走,顛簸泥濘、耗時很長。近年來,路修好了,彌渡縣還成了“四好農(nóng)村路”全國示范縣,李玉華的出行安全了許多。有時候,她會帶上小孫子一起去放電影。但多數(shù)時候,李玉華還是顧慮到三輪摩托車也不夠安全,“回家的時間比較晚,我一路和小孫子說話,怕他瞌睡坐不穩(wěn)車。”
除了路途辛苦,電影放映員也是一個需要和很多人打交道的工作。茶應明、李玉華夫婦都與鄉(xiāng)親們有著多年交情,路熟、村子熟、人也熟,到村子里放電影時,村民們都會搭把手同她一起搬運設備,村委會工作人員遞一瓶水、村民熱情邀請去自己家吃飯,都是常有的事,不過李玉華還是堅持在家做飯吃完再出門。
“每個鄉(xiāng)鎮(zhèn)都有一名農(nóng)村數(shù)字電影放映員,我們偶爾也會聚到一起聊聊天,能堅持放映這么多年的都是對電影比較熱愛的,假如我們有誰上年紀了干不動了,也會推薦可以接替的人。”
村民看電影(彌渡縣委宣傳部供圖)
李玉華說,之前也有年輕小伙子加入放映員行列,真正到村里,總覺得人不熟,看到觀眾中途離場了,小年輕就覺得氣餒,沒有信心繼續(xù)堅持下去,李玉華等老放映員碰見他,也會開導他,傳授自己的經(jīng)驗。“農(nóng)忙時活計多、娃娃們第二天要上學、老人上了年紀熬不住,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心態(tài)要好,不要覺得尷尬。”李玉華說,有的片子時長兩個多小時,放映員一個月要看12遍,這是一個需要耐心和熱愛的活兒。
放映電影,有遇冷的時候,就有熱鬧的時候,農(nóng)村流動電影仍能給村民們,尤其是老人們帶來慰藉與熱鬧勁。“老人們愛看以前的戰(zhàn)爭片和喜劇片,像《地道戰(zhàn)》《舉起手來》、周星馳的《功夫》、本土題材的《五朵金花》等,放《五朵金花》的時候,人來得最多。”李玉華說,“農(nóng)村還有很多從以前的年代過來的人,他們懷念過去的電影,觀眾多的時候我就很高興,感到很有成就感、有存在感。”
【流動的幕布與靜止的電影院】
楊峰的電影放映老物件
當李玉華在彌渡的夜色里收拾幕布時,百公里外劍川的楊峰正為影院的排片表畫粉筆海報。
楊峰的父親曾是大理電影公司員工,2000前后全國電影院開始改制,父親承擔起農(nóng)村電影放映工作,在那時村民出于對電影放映機器的好奇和文化生活的匱乏,農(nóng)忙結束后與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圍聚一起看電影的熱情十分高漲。
楊峰在七八歲時就騎著自行車跟隨著父親進村放電影。楊峰回憶道,那個時候真的太熱鬧了,買電影票要排隊,如果買不到票,他們會買站票,站在投影的白墻周圍。如果遇到村民哪家殺豬,一定會打一通電話叫父親來吃。無論父親到劍川下面的哪一個村莊,都會有熱情淳樸的村民來幫忙抬放映機、拉幕布。有一年父親到劍川的一個小村子放《黃飛鴻》,進門的通道都快被絡繹不絕來看電影的村民擠爛了。
從小目睹父親因為電影放映成為村里的“大明星”,楊峰決定進入云南省電影學校學習,并于2000年畢業(yè)后投身放映流動電影。父親離世后,楊峰開著一輛面包車四處奔波放電影。甸南鎮(zhèn)有16個村子,每個村子放一場電影,一個月也就是十六場。
紅影電影院一角
流動電影的影片類型涵蓋了愛國主義教育、農(nóng)業(yè)科技推廣、法治宣傳等方面,既有經(jīng)典老片,也有當下熱映的新片。一般在放電影前,要先放音樂,隨后就是一個簡短的科教小短片。楊峰說,“有時候剛把放映機的電接上,音樂一響人們就知道要放電影了。”每逢節(jié)假日,楊峰還會拿出慶祝橫幅掛上,增添看電影的氛圍。
過去,流動電影的膠片較為特殊,保存一直是楊峰比較頭疼的問題。即使在學校學過了相關的理論知識,在真正上手實踐時,他還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一邊學著父親的樣子使用膠片,一邊自己摸索研究。
“裝配膠片是要講技巧的,一方面,膠片在放道里面是有順序的,從前排到后排,如果放的位置不對,電影就沒辦法放映了。另一方面就是音量大小,焦距和光圈的大小都需要自己去調節(jié)好。”楊峰拿出自己收藏的老式放映機,“以前的老式放映機的膠片要拿材料打蠟,讓膠片保持很濕的感覺,膠片太干就容易斷掉。假如發(fā)現(xiàn)膠片有破損,我們也要及時用膠布粘好,如果實在粘不好就需要將損壞的膠片夾掉一部分。因為一秒鐘的影片有很多幀,所以即使夾掉一部分損壞的膠片也不影響放映。”
隨著電影技術的迭代更新,傳統(tǒng)的膠片機被數(shù)字放映機取代、“以前的膠片放映需要放映員將放映電影的時間,地點詳細記錄,再郵寄回總公司。”隨后,楊峰拿出一個小小的U盤,“現(xiàn)在只需要將U盤插入數(shù)字放映機,數(shù)字放映機本身自帶的GPS系統(tǒng)就會將放映的時間地點上傳至云端,不需要人手動記錄。”
楊峰在展示膠片如何放映
從2004年開始,20年的時間中,令楊峰印象最深刻的莫過于那場雨中的放映。“我記得有一次,我放流動電影的時候,幕布才搭好,電影剛開始半個小時,就開始下雨了。一般正常下雨,我們都要將設備關閉,防止設備損壞。可電影太精彩了,人們都舍不得走。”楊峰剛要將機器關閉,村里一個老人大聲說:“不要關!”沒辦法,楊峰只能借了一把傘護住放映機,在雨中和村民們一起看完了露天電影。
放映過程中也會有“突發(fā)情況”。“有一次我們正在放著流動電影,結果就聽說村里的老人去世了。我只能拜托朋友幫忙看著機器,我去看看,幫幫忙。”
在20多年的放映生涯中,楊峰早已和當?shù)氐拇迕窠Y下深厚的友誼。“有時候他們請吃殺豬飯啊,或者讓我?guī)蛶兔Π。叶紩ァ!庇幸淮危瑮罘逶诜庞尺^程中不小心弄傷了手,村民就主動幫楊峰抬機器。有時候,他也會提上一袋熱乎乎的牛肉,拿去和朋友邊吃邊聊聊天。
“流動電影,就是用一塊幕布、一個放映機,將人們串在一起的活動。”
楊峰一直覺得,電影能用村民更易懂的方式向他們傳達國家的政策法規(guī),比如農(nóng)村土地政策,計劃生育政策,將村民時下最關心的問題用一種娛樂輕松的方式去傳達,減去了許多溝通上的麻煩,也能幫助維系良好的鄰里關系,減少孤獨感。
對此,楊峰還進行了一個大膽的嘗試——在劍川縣開一個僅由他們夫妻二人的電影院“紅影電影院”。電影院修建于2005年12月,作為當時縣城里唯一一家電影院,修建時得到了不少政策支持。
紅影電影院外墻
電影院的外圍被楊峰用心種滿了月季花,墻上爬出了紫藤,就像是日本漫畫電影中會出現(xiàn)的場景,甚至與周圍的環(huán)境有些“格格不入”。楊峰通過朋友圈提前發(fā)布明天影院會播放的三部電影的時間場次,縣里的小青年和孩子家長可以提前看到電影播放的時間場次。
每天早晨,楊峰和妻子會早早來到電影院開門,妻子會利索地打掃柜臺,清洗爆米花機和桌椅,而楊峰會來到電影院大門右側的小黑板處,用顏色各異的粉筆寫出今日電影放映信息。直到現(xiàn)在,楊峰仍保留了紅影電影院手寫海報的傳統(tǒng),就像紅影電影院本身,一直在早晨10點準時開門。
紅影電影院的收益主要來自電影放映,但由于縣城人口較少,收益有限。電影院的運營模式較為傳統(tǒng),沒有采用現(xiàn)代化的營銷手段,如美團、淘票票等平臺售票。楊峰提到,電影院依靠政府的政策性扶持,參與國家的“2131工程”,每月有固定的放映任務和補貼,加上低額的影片收費,能勉強維持基本運營。“2131工程”的全稱是“國家農(nóng)村電影放映工程”,旨在通過政策支持和資金投入,改善農(nóng)村電影放映條件,豐富農(nóng)村文化生活,提升農(nóng)民的文化素質和精神生活水平。
在紅影電影院內部,墻上掛有一塊較大的紅色宣傳牌,上面是楊峰與一群戴紅領巾學生的合照,寫有紅色電影進校園的公益活動細節(jié)。楊峰說,他的紅影電影院是劍川當?shù)氐闹行W的公益電影基地。會定期組織學生觀看紅色電影,偶爾也會放映一些經(jīng)典的老電影。
楊峰在調整電影院設備
有時,他會獎勵考試中表現(xiàn)優(yōu)異的學生一張紅影電影院的電影票。看著這些公益活動上學生和孩子們?yōu)殡娪案袆印㈡倚Α⒁苫蟮臓顟B(tài),楊峰內心找到了一種不同于對電影單純熱愛的成就感和價值感。楊峰說,在電影播放期間他不需要一直在,只要隨機檢查幾次。他喜歡和觀眾一起看同一部電影的感覺,就像《天堂電影院》里一樣,感受電影帶給劍川孩子們的快樂與啟發(fā)。
新冠疫情是他和紅影電影院最難熬的時間,也是他最想放棄紅影電影院的一段時間。當時,劍川建起了第一座現(xiàn)代化商場,這個新商場帶來了大量的高端統(tǒng)一化,規(guī)模化的電影院。這些電影院的涌入,讓紅影電影院面臨巨大的挑戰(zhàn)。越來越多的人習慣了現(xiàn)代化電影院的觀影氛圍,紅影電影院逐漸不再受到居民的青睞。紅影電影院面臨的困難是設備老化、資金不足、人才短缺等問題。楊峰想過降低票價,增加場次等等方法,希望留住到紅影電影院觀影的受眾,但作用都微乎其微。
再加上全縣封控,大家對于看電影的欲望逐步降低,甚至被其他娛樂方式的興起而逐步代替。楊峰為此苦惱了很久,好在妻子一直支持他,不論是經(jīng)營紅影電影院還是進農(nóng)村流動電影放映隊,她一如既往地支持著楊峰。
就像《天堂電影院》里那句“生活和電影不一樣,生活難多了”,楊峰看著空蕩的影院座椅,他忽然明白,自己守的不只是膠片和數(shù)字的更迭,更是讓電影成為“生活一部分”的執(zhí)念,只要劍川縣的孩子還想看電影,他就會一直放下去。
【放不下的幕布——老電影人在撐著的夜】
鶴慶縣田屯村的老年活動中心廣場流動電影放映現(xiàn)場
在不遠處的鶴慶縣,今年六十九歲的洪紹海,從事農(nóng)村電影放映已經(jīng)五十年,從最初的五人放映隊到現(xiàn)在的單槍匹馬,他累計放映電影達一萬場以上。
4月,大理州鶴慶縣田屯村的老年活動中心廣場上又迎來了一場電影放映。和往常一樣,剛吃完晚飯的洪紹海提起放置在墻角的放映機,把“家伙們”搬上自己的老年代步車,一路聽著《西海情歌》,一搖一搖地行駛在公路上。
“洪老又來放電影啦?今晚放什么?”田屯村的老人們熱情地和他打著招呼,幫忙將放映場地清理出來。
“《三毛從軍記》。”洪紹海一邊回話,一邊從汽車后備廂中拿出放映設備——一塊幕布,一臺放映機。掃視一圈后洪紹海選了廣場上最粗壯的一棵樹來懸掛幕布,一邊抽拉繩子將幕布升起,一邊反復確認幕布是否已經(jīng)掛正。佝僂的身影在廣場上忙碌著,搬桌子、拿設備、調亮度、試音響。
“1937年,中華民族的危亡到了最后關頭,全面進入了非常時期。每時每刻每分每秒,一張嘴巴都在呼叫著……”從黃昏到黑夜,電影還未放完,幕布前坐著的村民們便已紛紛起身,帶著小孩回家。直至電影結束,觀眾從開場的十九人到只剩下五個人。
五十年間,他風雨無阻地行走在放映路上,曾意氣風發(fā)的青年現(xiàn)早已白發(fā)斑斑,始終不變的,是那塊掛得很正的幕布,和守在放映機旁,偶爾拿出自己的小相機,為放映“存檔”的身影。
洪紹海在拍照留檔今天所放映的電影
1972年,17歲的洪紹海從鶴慶一中畢業(yè)。洪紹海本有機會獲得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推薦名額,實現(xiàn)自己上大學的夢想,但在關鍵時刻被以不是“貧下中農(nóng)”否決了,他的大學夢就此作罷。
而后,他被分配到縣上的糧管所工作。兩年后,鶴慶縣電影隊在翻看鶴慶一中畢業(yè)生檔案時將其選中,從此開啟了他與電影相伴的一生。
掌握設備、拷貝影片、驗片、修片……1976年,憑借不懈努力,洪紹海獲得了電影放映資格證,放映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部電影《渡江偵察記》,因其踏實肯干,很快便成了鶴慶縣電影隊二隊隊長。
新中國成立之初,我國將電影作為重要的宣傳手段,通過鄉(xiāng)村放映隊將電影送至戰(zhàn)場前線、工礦、農(nóng)村地區(qū)。放映隊連接著鄉(xiāng)村與廣闊的外界,讓村民們得以跨越地理的阻隔,看見世界的多彩。在20世紀60至80年代的輝煌時期,甚至一度成為農(nóng)村地區(qū)最具影響力、覆蓋面最廣、最受歡迎的大眾傳播媒介。
每當放映隊到來,村民們總是熱情地夾道歡迎,并拿出家中最好的食物招待他們。馬場的燉雞、大碗的銅鍋洋芋飯,在放映途中洪紹海漸漸和各村村民熟絡起來,偶爾放映結束還會小聚一番,至今他也仍忘不了那些味道。
許多人甚至步行幾十公里只為看一場電影,在20世紀80年代,洪紹海放映的一場《白蛇傳》吸引了將近5000人觀看,“那時我在門口收票錢,錢袋子都塞得鼓鼓的,票價只有一兩角,最后竟然收到了500元。”
洪紹海在做著放映前的準備 搬了一張桌子來放放映機
一場場電影大受歡迎的背后,也有著洪紹海對于自己放映的嚴格要求。場地要選擇無風的、發(fā)電機的聲音一定不能擾民、門口的燈光一定要亮避免觀眾摔跤、片子必須要是完好無損的確保放映不出問題……在他放映的一萬多場電影里,從未出現(xiàn)過嚴重的放映事故,這塊幕布,穩(wěn)穩(wěn)地。
在那個物質條件相對匱乏、信息流通尚未廣泛普及的時代,四匹騾子五個人,就是一個電影放映隊。每次放映,洪紹海和隊員們都需要攜帶重達數(shù)百斤的設備,駕駛著手扶式拖拉機翻山越嶺,在鶴慶縣的各個村莊間輾轉奔波。由于交通條件不便,一次巡回放映往往至少需要一個月的時間。
此外,拖拉機因為路面不平而翻車也是常有的事,放映小隊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搶救”車輛、檢查設備和片子。所幸,每個村子都十分重視電影放映活動,往往放映隊還在路上,村民們就已經(jīng)派人前來迎接。但在一些交通不便的偏遠地區(qū),洪紹海和他的隊員們只能身背膠片,一步一個腳印地行走在紅土地上,雨天腳掌時常陷入泥土里,“整只腳全是紅土,就和紅腳掌一樣啊。”
一雙大皮鞋、一床被子、幾個白面大餅……無論寒冬還是烈日,洪紹海和隊員們就這樣在山間走走停停,餓了就吃大餅,渴了便喝山泉水,常常一整天都在趕山路。到了夜晚,他們便將被子鋪在地上席地而睡有時遇上極端天氣,放映隊也會被困半路。
放映前洪紹海都會仔細調試機器 確保放映效果
洪紹海至今還記得當年被困鶴慶縣西山的那場大雪和被大雪壓彎的那幾盆蘭花。那一次,小隊到達后和村民吃了頓殺豬飯,沒料到吃完午飯竟下起了雪。眼看著雪勢越來越大,放映隊只好立馬收拾行李,準備下山。雪太大,路面積雪太多,車被堵在了半路,原本只需三小時的車程,最后走了六個多小時。
“一路上我就擔心老家的那幾盆蘭花啊,這雪這么大,怕把蘭花壓壞了。”晚上8點多回到縣城,洪紹海來不及歇口氣,騎著摩托就往老家趕去。雪融化了很多,路面濕滑,摩托車老愛打滑,洪紹海只得推了一路的摩托車回到了草海鎮(zhèn)。太晚了。一天的大雪,早壓彎了那幾盆蘭花。
洪紹海指了指老家院子最右邊那四盆干癟的蘭花,“自從那場大雪,這幾盆蘭花就沒有長好過,干干癟癟,但也一直挺過了這么多年,比我還要固執(zhí)。”
“真正的技術是臨場應變。放映路上會遇到各種突發(fā)情況,如何在最短時間內解決問題,保障放映正常進行,這才是真正的技術。”談及放映過程中遇到的緊急情況,洪紹海清晰記得那卷被機器劈成兩半的膠卷。
放映前一天,膠卷卡在了機器的齒輪里,一下子被劈成了兩半。為了不影響第二天的放映,洪紹海通宵修補膠片。一個人,一盞燈,一瓶膠水,一卷破碎的膠卷,一節(jié)一節(jié),耐心拼接。就這樣,重復一遍又一遍地拼接,直到天亮,膠卷才被修復。多年間,不管多么精細煩瑣的過程,洪紹海總能穩(wěn)扎穩(wěn)打,守衛(wèi)好自己的幕布。
“現(xiàn)在啊好多了,不用再操心機器問題。不像之前,要時時刻刻盯著機器,簡直就是做它兒子。”隨著數(shù)字電影機取代了膠片電影機,洪紹海少了很多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時刻,這條放映路,更順了,這塊幕布,守得更安心了。但幕布前的人,更少了。
在千禧年時,國家曾提出過面向21世紀,每個月面向行政村、公益電影、農(nóng)村群眾3個關鍵主體,播放1場公益電影的農(nóng)村電影放映“2131工程”。而近二十年,以手機為代表的“移動屏幕革命”讓農(nóng)村電影似乎變得不那么重要。
認真對待每一場放映的洪紹海
據(jù)《湖北日報》報道,目前,各地執(zhí)行的農(nóng)村公益電影放映補貼標準一般為200元每場,如到山區(qū)鄉(xiāng)鎮(zhèn)放映,村落之間間距較大的來去路程可達七八十公里,僅油耗成本就達100元,選一部50元的影片,留給放映員的勞務報酬僅剩下50元了。若路程更長,放映員可能連油費都保不住,嚴重挫傷其工作積極性。那要如何讓農(nóng)村的夜亮得更長久?讓放映員能繼續(xù)守住這塊幕布?
好在,交通更加方便、任務更加輕松,洪紹海身上的重擔減輕了不少。對于自己放映的這一路,洪紹海坦言自己已經(jīng)沒有遺憾了,但對于鄉(xiāng)村電影放映的未來,洪紹海滿眼都是擔憂,“我曾好幾次呼吁能給放映員增加些補貼,讓更多年輕人能傳承這塊幕布”。
“總說事在人為,我也時常納悶,農(nóng)村電影怎么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呢?身邊人換了一批又一批,只有我這個老骨頭還在這待著。就是怕之后沒人守著這塊幕布了啊。”2016年,在經(jīng)歷改制、下崗等一系列風波后,洪紹海與昔日的放映伙伴分開,開始一個人放電影。鶴慶的山山水水,如今只剩他一個人走。
標語和橫幅裝點著場地,銀幕矗立在中央,大喇叭里傳出即將放映電影的通知聲……對于許多中國人而言,這些流動的幕布,曾是第一次探觸世界的窗口,是茶余飯后的美好時光,也是連接鄰里的情感紐帶。在短視頻等碎片化消費加劇的今天,這種“集體觀影”的儀式感,愈發(fā)珍貴。
這塊放映熒幕 洪紹海堅守了五十年
白幕在晚風中輕顫,放映機的光束劃破暮色,滇西的深山里亮起三盞倔強的燈。李玉華、楊峰、洪紹海,他們依舊久久站在幕布前,迎候著蒼洱大地每一個夜晚的來臨。
“為什么現(xiàn)在還在堅持放電影?”
“問心無愧。”
云跡青年融媒工作室 出品
作者:吳沛釗 段蘇航
云南師范大學:張鈺玨 李睿逸 馮婧 袁楓
編輯:徐嵩欽
審核:代驕陽